对唐诗稍有接触的读者,一定很熟悉“旗亭画壁”的故事。据唐•薛用弱《集异记》载:唐玄宗开元年间,诗人王昌龄、高适、王之涣齐名,但还没有取得功名,“风尘未偶”。一天,天寒微雪,三人同来到旗亭(酒楼),赊酒小饮,“忽有梨园伶官(宫廷乐官)十数人,登楼会宴”,三人连忙避席而观。不一会儿,“有妙妓四辈,寻续而至,奢华艳曳,都冶颇极”。很快奏响了乐曲,都是当时流行的著名曲子。这时,三诗人私下相约说:“我辈各擅诗名,每不自定其甲乙(高低),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(唱),若诗人歌词之多者,则为优矣。”每唱一首,就在墙壁上画下一个记号。这场诗人们暗中约定规则的比赛,王昌龄占了鳌头,有两位歌女分别唱了他的两首绝句,其他两名歌女,分别唱了高适、王之涣各一首。三人皆大欢喜,开怀大笑,“诸伶不喻其故,皆起诣曰:‘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?’昌龄等因话其事。诸伶竟拜曰:‘俗眼不识神仙,乞降清重,俯就筵席。’三子从之,饮醉竟日”。
旗亭画壁的故事,虽然是小说家言,未必可信,但它却生动地反映了唐代乐坛的一种现实,那就是以绝句人乐的现象十分普遍。绝句,作为一种诗歌体裁,它来自民歌,六朝人已有粗具规模的作品,但到盛唐才真正兴旺发达起来。发达的原因之一,是当时西域歌曲的大量输入。这种异域的歌曲,曲调优美动听,不仅汉族的上层统治者陶醉其中,下层的民众也喜闻乐见。有歌曲就需有歌词,以绝句,尤其是七言绝句配乐,就自然而然了。七绝入乐,成为流行歌曲,传播得既远且广,诗人们都乐意投入创作。一部《全唐诗》,据统计,绝句之作,号称万首,而其中,七绝又占七千余首。可以说,七绝就是唐代最流行的乐府歌辞。
唐人七绝,高手如林,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是李白和王昌龄。王昌龄甚至越李白而位居第一。宋人刘克庄《后村诗话新集》卷三载:“史称其(王昌龄)诗句缜密而思清,唐人《琉璃堂图》以昌龄为‘诗天子’,其尊之如此。”清人宋荦在《漫堂说诗》中说:“三唐七绝,并堪不朽。太白、龙标(王昌龄曾被贬为龙标尉),绝伦逸群。龙标更有‘诗天子’之号”。王夫之更认为“七言绝句唯王江宁(王曾任江宁丞)能无疵类”。“诗天子”的绰号,说明自唐至清,人们对王昌龄七绝的高度成就是公认而无异议的。
“诗天子”的尊称,是因为王昌龄在七绝这一诗体的发展上有着特殊的贡献,这主要表现在:其一,从创作的数量言,王昌龄存诗180余首,其中绝句约占一半,而七言绝句又占绝句中的百分之八十四。可以说,王昌龄的创作心血主要是倾注在七绝上面的。其二,他努力扩大了七绝概括生活的容量,大力拓展了七绝的题材。如,他用七绝描写边塞的生活,表现盛唐边塞将士的精神风貌: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”(《从军行》)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。”(《出塞》)用七绝描写深锁在帝王后宫,被剥夺了自由、爱情和幸福的宫女们的可悲生活:“芙蓉不及美人妆,水殿风来珠翠香。谁分(谁料)含啼掩秋扇,空悬明月待君王。”(《西宫秋怨》)“奉帚平明秋殿开,且将团扇共徘徊。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。”(《长信秋词》)用七绝描写民间劳动妇女形象,表现她们日常生活中具有审美意义的场景:“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。乱人池中看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。”(《采莲曲》)“钱塘江畔是谁家,江上女儿全胜花。吴王在时不得出,今日公然来浣纱。”(《浣纱女》)此外,还有大量的表现亲情友情的送别诗:“寒雨连江夜入吴,平明送客楚山孤。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(《芙蓉楼送辛渐》)“沅水通波接武冈,送君不觉有离伤。青山一道同云雨,明月何曾是两乡。”其三,王昌龄以其杰出的才华,极大地丰富了七绝的表现手法。绝句这种诗体,篇幅短小,离首即尾,写作难度很大,它要求“言微旨远,语浅情深,为清庙之瑟,一唱而三叹有遗音”(沈德潜《唐诗别裁集•凡例》),所以宋人杨万里说:“五七言绝句字最少而最难工”(《诚斋诗话》)。王昌龄的七绝,在艺术上善于概括和想像,长于运用比兴、烘托、婉曲、含蓄等传统手法,善于将丰富的意蕴熔铸在短小的形式之中,加之语言圆润,音调浏亮,富于民歌气息,因此,唐宋以后,一直作为七绝的优秀范本而为后来的诗人们所宗仰,“诗天子”的绰号,正体现了在七绝王国的尊崇地位。